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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六月飞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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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周末早上,大姑突然说要带她去菩陀寺拜佛。

    见大姑严肃正经,像是急着去赎罪,她疑惑地笑道:“高考还早呢,拜早了,菩萨会忘了凡人所求的事。”

    大姑正色说:“菩萨是天神,千手千眼,法力无边,不会忘记凡人所求的事;也知道谁做过好事,谁做过坏事;好事有好报,坏事有恶报!”

    她听得莫名其妙且胆颤心惊:语气这么重,大姑说这些话有何用意?

    这时,姐和几个男同学从学校弄来一个刚刚淘汰的乒乓球桌,放在院子里。

    她好奇地问姐:“你和姐夫不是喜欢网球吗?怎么弄一个乒乓球桌回来?”

    姐说:“我和你姐夫晚饭后去学校打网球,乒乓球是给你和我妈玩的。你不是特别喜欢乒乓球吗?听说你是你们年级的高手,左手握拍,没人打得过你!”

    她谦虚道:“就是个玩,可能是别人让着我,因为我是左撇子。”

    姐看着她的左手,由衷道:“谦虚!”见她俩正要出门,问:“一大早,你们要去哪?”

    大姑怕女儿反对,故作轻松:“今天暖和无风,我们去庙里玩。”

    姐虽然不赞同,但也阻止不了母亲毫无道理的固执。出去转转也好,就当是领着小丫头出去散心吧,整天憋在书桌前,够可怜的。又递给希檬一封信,说路过传达室,就顺便带了回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公交车上坐稳之后,她拆开爹的信和大姑一起看。不出所料,信里除了一些堂皇冠冕的废话,连一句嘘寒问暖的人话都没有。唯一让她惊奇的是,爹说近来好不容易积攒了五百块钱,准备过几天汇来给她当学费。

    七年,五百块钱学费!既然亲情早已淡如清水,能证明彼此之间血脉相连的也就剩些小钱了。虽然廉价,但有总比没有强。她望着车窗外,哼笑。

    大姑看了半天信,又用逼人的目光看着她:“跟你爹要钱了?”

    她说我没要,是他主动给的,信上不是说了嘛!

    大姑板着脸说:“如果平时给你的零用钱不够,你就再和我要。但是,你爹自顾不暇,你可不能背着我偷偷……跟你爹要钱,听到没?”

    她点头。觉察出大姑话里有话,虽然话到嘴边被省略掉了,但她能听出隐意,却猜不出实情。真让人烦恼!

    大姑说,给你爹回信时,告诉他,不要他的钱;把我家电话号码也告诉他,万一有什么急事打电话方便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傍晚,拜完佛回家的路上,大姑好像不经意地说:“在这世上,凡事都很公平,只是佛家不讲究现时现报,人无法及时意识到。比如此时你拿了别人的东西,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,但到彼时,你都要如数偿还,甚至加倍。”

    她蹙眉挠头,今天大姑说话虽然阴阳古怪,却好有道理啊!只是,这无根之水似的话,又让她心惊。往常每次拜完佛,大姑就像是在圣水池里沐浴过,整个人都鲜活不少,此时的神色却板正得吓人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晚饭后,她正在写作业。大姑很自然地叩门进来,问:“给你爹写回信了吗?”

    她说今天太累了,明天写。

    大姑看着她,又问:“放在我床头柜里的三百块钱不见了,你见到没有?”

    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,她无限惶恐,半天才说:“我,没看到!”

    大姑眼神里全是怀疑。

    她不由得惊慌补充:“真没看到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她眼前一片乌云,仿佛听见自己被某种强硬的东西碾碎的声音!原来今天,大姑所有欲言又止都在这里“埋伏”;去庙里烧香是为我“赎罪”——可我,无罪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然而,这种怀疑和被怀疑的恶情绪,烈火一样在俩人心中蔓延。大姑对她的怨念和失望,时刻炙烤着她那颗受冤屈的心。

    她呆坐在书桌前,并未提笔给爹写信,只有委屈的泪无声地落下。

    到了午夜,写下:大姑让你不要汇钱来。大姑让我告诉你她家的电话号码——写到这里,泪水突然翻涌,“她家的电话号码”——这里是她的家,不是我的!哪里都没有我的安身之地!

    小伊:不用当回事!通过这些年的相处,你应该知道,大姑是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,光有菩萨嘴,没有菩萨心肠。你再忍一年,高中毕业就可以离开她。

    “一年那么长,我怕是半年都撑不住就被冤死了!”

    小伊:那就不想远的,只说眼下,眼下的问题是,你得多写几句,起码一张信纸写满。不然,大姑和爹会生气的。

    “——随他们去吧,没什么好写的。对这样的爹,多写一句都是浪费墨水!”

    小伊:我知道你所受的煎熬。但是,想要再在这里生活一年,你就必须服软,不然你又能去哪里?

    确实无处可去!就像此时,自己连痛哭都不敢,只能像一只匍匐在地的狗,自舔伤口,嘤嘤泪流。

    过一会,她拿起信纸看了看,写:爹多保重,永远开心。心里隐隐预感,这句话,也许是今生最后的祝愿了。

    小伊:不要胡思乱想!

    “——我想不明白,来这里七年多,她亲手调教我七年多,我能做什么、不能做什么,难道她对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没有一点自信么?竟然怀疑我偷拿她的钱,我……我都想把心挖出来给她看,又怕吓倒她!”

    小伊:这种想法简直愚蠢至极!世上没有任何东西,值得你拿生命去证明、去交换。在世为人,受苦、受冤屈算得了什么?为这点事就要牺牲自己的性命是不负责任!

    “——我一个孤家寡人,需要负什么责任?对谁负责任?”

    小伊:对你自己,对我!

    “——渺小卑微的人,拿什么和这强悍无理的世界对抗?像我这样对糟糕的命运毫无还手之力的人,逃脱折磨的唯一方法,就是从这个世界消失。”

    小伊:无稽之谈!弱小的生命就应该去死吗?越是卑微,就越应该在乎自己;如果你自己都放弃了,别人还怎么在乎你?

    “——除了你,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吗?”

    小伊:当然有!你要相信,上天安排的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情,都有它的道理,终有一天,谜底会被揭开。

    “——要是大姑把钱放在某个隐秘的旮旯,永远也不被找到呢?谜底谁来揭?那我在她心里就是有偷窃污点的人;一个忘恩负义、不知好歹的坏小孩!我怎么和她面对每一天?”

    小伊:就算她这辈子都想不起来钱放哪了,又有什么关系?你不是相信“头顶三尺有神灵”吗?她以为你拿了,但是上天知道你没拿就行了。——你哭吧!头不必蒙在被子里,既然没拿,哭就应该光明正大。

    “——我心如明月敬苍天!”

    小伊:就是嘛!这薄情寡义的人世间,除了苍天,姐和姐夫一定是相信你的,也许还有……杨洲,仅凭这,你比很多人都幸运!

    她想了想,在心里感激并紧紧拥抱了他们。抹去眼泪,准备睡下,又觉得头疼欲裂,悄悄去厨房倒来热水,吃了去痛片。半夜噩梦。

    明天,把信给大姑过目。

    大姑疑惑地看着她:“这也叫信?重写。”

    她说反正写多了,爹也没时间看,他每次来信都说忙……

    大姑见她神情冷漠,心里一惊,语气稍加温和:“跟长辈说话要恭敬得体,起码写一张纸,别凉了你爹的心……”

    她强打精神说行,我去学校写,写完再寄。

    小伊:为了让爹‘心凉’,你不会多写一个字对吧?算是惩罚么?

    她无言,只是右手紧紧握住左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钱事发生后,她感觉自己快要憋闷死了。请了晚自习假,去找姐申述。

    姐不在家。李沫开门,眼神像仁爱的兄长,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。在亲人面前再也无力假装,她趴在李沫怀里痛哭。

    李沫和声劝慰,又拿给她三百块钱,让她悄悄放回大姑的柜子里。

    她坚决不同意:“我不做假,没拿就是没拿!”

    李沫:“人年纪大了,容易忘事;尤其像你大姑这样,神经有点分叉的老太太。肯定是她把钱放到别处,一时忘了,才会冤枉你。你先把钱放回去,等她哪天想起来,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,会给你平反的。”

    她又哭:“‘还’给她,就说明我先前‘拿’了,从此,我在她眼里就是坏小孩,以后我在她家还能过吗?”

    李沫:“如果不‘还’,你每天如何面对她怀疑的目光?你得多难受?”

    “我早就受不了了!她的眼神就像鞭子,抽得我疼痛难忍!只怕等不到平反的那一天,我就含冤而死!如果我死了,你一定要让姐告诉她,我从来没偷拿过一毛钱!我买的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,都是平时积攒的,光明正大来的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不一会,姐回来,见她哭得眼睛红肿,委屈得说不出话来,气得抓起电话就要打过去质问母亲。

    她赶紧制止:“姐你要是打电话,大姑知道我跟你告状,我真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!”

    李沫按着妻的手:“别冲动。希檬忍一个多星期才说出这件事,就是不想把关系弄得僵硬。以她目前的处境,你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。咱得另想办法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婉拒姐留晚饭。

    她背着书包,脚步像灌了铅。抬头看天,深邃的天空洒满闪亮的星,每一颗都那么孤独无依,像此时的自己。

    走到康桥,顺着桥南的台阶,一级一级走到临水的那层,漠然地看向水面。

    阳春三月,岸边靠近供热管的那些勇敢早生的绿芽,还很娇嫩,柔弱得像是初生的婴孩,仿佛经不起任何风雨欺凌……以后的日子怎么过?手里紧紧握着护身符,浑身颤抖,蹲在台阶上泣不成声。